听说,精神科有一道情绪自控的测量指标,做出来的结果,可以提供医生作为判断的依据。
如果真有这样东西,那麽我第一天工作时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情绪都在难以自控的红灯警戒区。化妆师心情低落、灯光师严重自嗨,而摄影师则集两者之大成,一脸阴郁暴躁。
据说善於相面者,可以从一个人的脸上看出好不好相处、有没有桃花运,能不能子孙满堂长命百岁或有牢狱之灾从天而降等充满不可确定性的未来发展,我虽然对此一无所知,但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今天是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撑到临界点,这群人迟早要发作。
我只希望,他们不会把脾气发作到我的身上。
但情绪影响生理,我的提心吊胆七上八下反应在我的肢体表现上。「不听使唤」这四个字足以精确描述我在镜头前的表现,神经都僵掉了,手和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摆,虽然我看不见自己的脸,但不用看都知道,我的脸,硬到丧失表情。
放空虽然也是一种表现,但不是穿着运动衣时该有的样子。做运动的时候,人应该是开开心心的,充满阳光和欢乐,活力四射,由衷的笑,而不是一脸呆滞,全身僵硬,像个铁铸的机器人。
摄影师拚命揪头发,发出不耐烦和火大的呼气声,他起先还指点我如何动作,但很快就不出声了,接着反应越来越大、呼气声越来越响,令我更加无所适从、力不从心。我越做越错,越错越做,到最後,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对错的差别,眼看一切就要无可挽回的时候,有人从旁插话。
「……我们先换下一位吧!」
拍摄暂停,更换布景调整灯光,一旁的工作人员快速准备,有人把我带开。
我站在摄影棚外的走廊上,听见摄影师在走廊转角猛踢垃圾桶的声音一阵一阵作响。而吉娜从更衣间出来,和我的迟钝僵硬截然不同,她表情轻松,心情愉快。
我看到熟悉的人,心一软,几乎要哭出声来。「我把事情搞砸了。」
「我都看到了。」吉娜不以为意,「也不算太糟,下回再改进就好了。」
「还有下次吗?」
「你下午不是还有两套衣服?」她看了我一眼,很诚实的说:「惟惟,别难过啊,其实,没有人期望你能一次做到最好,没有人这麽想,所以失败也是很正常的。更何况,你不过是一个新人──」
她没能把话说完,後头有人催促,她转身走开了。
有人劝动摄影师,把他拉了回去。
吉娜和其他人的背影鱼贯消失在摄影棚大门内,双开门再次关上。
走廊空无一人,我低头看着脚下的阴影,只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大笨蛋。
我不知道我是怎麽走进更衣室的。在恍惚中,我换下衣服、卸了妆,想下楼去找间冰淇淋店,但到楼梯口,却闻到一股淡淡的海水气味。
Kaya的摄影棚设在一幢五层楼高的老式公寓中,外表看起来像住宅,但里头一层层打通隔间,租借给不同的厂商。怕光线干扰的缘故,摄影间四壁封窗,全用人工照明,从外观上看,这老公寓就像是个大的黑塑胶盒。倒是走廊上开了两扇窗,窗户半开,光线透进屋里来。
海水味从何而来?我不知道。
我在楼梯口发呆,想了想,没下楼,却往楼上爬。
每到一层楼,我都探头看看,有两层楼人声鼎沸,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忙些什麽,有两层楼则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黑黝黝的没开灯。再往上走就是顶楼,楼梯间里塞满杂物,桌子椅子、背景布幕架聚光板,还有好些用途难辨的机器,我在半明半暗中摸索到木门,门没关紧,推开一看,是空旷的天台。
海水的味道更浓郁了。
天台上空荡荡的,什麽也没有,女儿墙高不过膝盖,什麽也挡不了。车子的喇叭、人的声音,热热闹闹,清清楚楚。但有一样,别处比不上──我看见了海。
一定是因为机缘凑巧,这栋老旧的,四面高楼包围的公寓,居然有一面漏网之鱼。从这一面远眺,穿过楼群,可以看见远处街道的尽头,连接着白色沙滩和蓝色的海洋。
和旅馆窗口的那抹蓝不一样,这里的海,货真价实。集目力之所极,我彷佛能看见,海浪一起一伏,和那些横过浪头,大小如蚂蚁般的冲浪高手。
某个先知在看得见海的角度上,摆了一张塑胶扶手椅,旁边是一个充当茶几垫脚用的破木头箱子。
我把包包放下,在椅上坐下来。木头箱子放得远了些,构不着,脚搁在地上,喘了口气,後颈靠在椅背上,仰头向上看。
蓝色的天空有点暗,白云多了些,浓厚了些,幸好阳光偶尔穿过那层层的云落下来、落下来。
风大,有点冷,吹过发梢。
这一瞬间,我突然懂得了为什麽。
为什麽吉娜那麽在乎姜曼婷?为什麽总要处处比较?为什麽老不高兴?为什麽嫉妒?为什麽?
因为这一行从来就没有公平过。
没有人等着我通通准备好,没有人为我放慢脚步。
总有意外发生,总是有的。
就像人生一样,有高兴的时候,也有不高兴的时候。
因为有那麽多变数,所以人难免着急。
在一个无从预料的严苛竞争里,谁得的多一点,谁站的高一点,都会引来旁人的议论。
所以不能期望从别人那里得到安慰。
难免寂寞。
一个人的战争是这样的,打久了,心会逐渐狭窄,爱计较,觉得我付出的最多,其他人都不算什麽,能够轻松站在我前头的,都是不劳而获的。
但事实不是这样的。
不说话的姜曼婷,也一定有和我一样欲哭无泪的时候。
什麽都做不好的时候。
屡战屡败的时候。
在最重要的场合失手的时候。
她的心里,也许也有没办法说出口但无比在意的天赋缺陷,只是我们猜不到。
所以说,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我想。都是没有的想要有,看不到的当不存在。
一抹阳光落在我的脸上,南半球的冬天,阳光还是舒服的。我闭着眼睛睡着了。
这一觉睡的地点不好,但我睡得很熟,想通了事情,心里很放松,比起昨天一晚上在床上怀着兴奋和不安的翻来覆去更踏实。
半梦半醒间,我先闻到淡淡的闻到咖啡的香味。
香气若隐若现,缠绕不去,终於引得我睁开眼睛。
塑胶椅绝不是打瞌睡的好地方,睡醒了脖子疼。
我睁眼一看,天色更阴了些,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连忙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一件外套跟着地下滑,我顺手抓住,慌忙中瞥了一眼表上的时间。
还好,不是半天,只睡了半个小时。
我松了口气,用空的左手按住颈子,试着转一转头,颈骨发出「嘎嘎」的细碎声响。混乱中,我看见了香气的来源,有人背着我坐在木头箱子上,一手撑着箱沿,手边放着半杯咖啡。
他的背影颀长,穿一件灰黑色的粗毛衣,衣袖卷到手腕处,毛衣底下是一件洗白了的牛仔裤。
而我的手上拎着的,是一件深咖啡色的男装外套。
木箱上的人回过头来。
他有一头黑发,一双黑眼睛,但不是亚洲人。
他有一张轮廓很深的脸,嘴边微微带着笑容,弧度优美。
他用英语问:「睡得可好?」停了一下,又说:「你一定非常累,否则,不可能在这张椅子上睡得那麽熟。」
电气石,恰到好处的凝结,意思是偶然。